郑报融媒·郑州晚报记者 石闯 文/图  发自商城

  “他老打我,使劲地打!”刘东礼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表情木然而恐惧,眼神里也弥漫着一种怨恨。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将左手伸了出来,一个黄豆般大的疤痕清晰可见,“这是爸爸用烟头给烫的,很疼,他还用绳子绑我,用铁锨铲我,用各种法儿整我。”

▲刘东礼左手被烟头烫的疤痕

  ▲刘东礼左手被烟头烫的疤痕

  刘东礼年仅13岁,在鄂豫皖交界的一个小村庄,他及5个弟妹的遭遇令人唏嘘。他们的父亲刘明举,先后生育8个孩子,除了惯于捆绑、打骂子女,还将其中5个“出租”以掩护行窃,并收取400元至4000元不等的“租金”。在乡邻举报后,这起荒唐闹剧才被制止。

  一个多月前,商城县乃至信阳首例由村委会申请撤销父母监护权的案件出炉,县民政局成为监护人,在原生家庭中备受伤害的6个孩子也开始了新生活。

  不少人认为,近年发生多起父母伤害子女事件,从保护未成年人角度来看,这起案件无疑具有震慑和警示意义。

▲儿童福利院成了孩子们的新家。

  ▲儿童福利院成了孩子们的新家。

  ●勉强凑合,光棍汉终了却心愿

  10月的信阳大地,晴空万里。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大别山区层林尽染,五彩斑斓,进入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然而,45岁的村民刘明举却没空欣赏这些风景,自从妻子及6个子女先后离开家后,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居住的陈旧平房一样,死气沉沉。

▲刘明举

  ▲刘明举

  在商城县双椿铺镇赵畈村,刘明举称得上是另类,邻居们提起他直摇头。“这是他自找的,能怪谁呀!对老婆孩子又打又骂的,活该!”一位村民愤恨地说。

  刘明举搬了好几次家,现在住在一处偏僻的山坡上,周围没有邻居,只有一洼孤零零的水塘相伴。

  刘明举习惯对外人说,他是个苦孩子,“从小穷得很,饭都吃不饱”。十多岁时大哥从外面打工回来,掏了4块钱,让他在村里小学读了半年书,这是他唯一一次受教育的经历。“我不识字,吃过不少亏。”他辗转漯河、郑州、周口、北京、上海等多地打工,干的活很杂。

  1996年,他从外地回到家乡。“回村里后代理过几个月的村主任。”刘明举说,那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然而,好景不长,他还是未能实现自己的“腾飞梦”,反而越过越不称心。一些村民说,这和他的习性有关,“连地都不会种,日子咋能过好?”

▲李少菊在择菜

  ▲李少菊在择菜

  过了30岁,迟迟不能成家,让他一度非常焦虑,有些自暴自弃。这时,一个媒人向他介绍了相距不太远的李少菊,比他小两岁,结过一次婚,但丈夫在工地上出事故没了。“老实说,我不太愿意,像捡漏一样,但也没法。”刘明举说,如果不是李少菊患有智力障碍,也不一定会跟他,“邻村还有个‘光棍’竞争呢,不能等,我就把她领了回来。”

  刘明举告诉郑报融媒记者,李少菊基本没啥劳动能力,“洗涮不会,炒菜放盐多咸得没法吃,煮的饭没熟就盛出来了。”俩人只能勉强凑合,“找的媳妇不理想,脸上无光,连简单婚礼也没办”。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两人仍未领结婚证,“稀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

  “为找闺女,生了一堆孩子”

  “跟他之前,对他缺乏了解,感觉他是块料,结果上当了。”在潢川县双柳树镇宴岗村的娘家,李少菊提起刘明举一脸怨恨,她吐字不太清晰,由于抽风发作,嘴巴和眼睛有点斜。她母亲高福音说,“刘明举要啥没啥,好吃懒做,无业游民,我是反对女儿找他的。”

▲李少菊和母亲高福音

  ▲李少菊和母亲高福音

  高福音和老伴李光丛有3个女儿,没有儿子,“仨妞现在都40多岁了,之间也就相差两三岁,李少菊最小,最娇惯她了。”不幸的是,李少菊幼年患上小儿麻痹症、抽风等疾病,打针吃药不管用,落下智力障碍。“她走路都不太稳当,抽风厉害。”

  然而,她和老伴的反对并未起多大作用。“三妞和前夫生有一男一女,她又出嫁后,俩孩子跟着爷爷奶奶过,现在外孙大了,都出去打工了。”高福音说,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儿的第二场婚姻,竟然一连生育了8个孩子,在四乡八村出了名。

  刘东礼是刘明举和李少菊的第一个孩子,2004年11月25日出生。“没多久又生了个妞,我心里特别高兴,算是儿女双全了。”刘明举说,他当初的想法事有俩孩子就够了。然而,女儿5个月大时出了意外,“从外面回来,看见爱人和女儿不见了,还以为她回娘家了。”

  刘明举焦急地等待了几天后,最终等来了令他万分失望的结果。“上海民警通过我们乡镇派出所找到了我,让去上海领人。原来她娘俩被人拐骗了。”他说,老二被抱走后妻子被人扔在了车站,“她才5个月啊!”他怀疑女儿是被熟人拐走的,但苦于拿不出证据。

  “到现在,老二仍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在刘明举的讲述里,也就是从这时起,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自己也偏离了“轨道”,“老二被拐对我打击很大,有点破罐子破摔了。”由此他萌生了“报复”心理,“多生些孩子,再被拐了也不怕,再说孩子多了找老二也力量大。”

▲赵畈村干部提起刘明举直摇头

  ▲赵畈村干部提起刘明举直摇头

  刚过满月,就被父亲“租”出

  就这样,在老二被拐后的短短几年里,刘明举和妻子像“赌气”似的又接连生育了两个孩子。这些明显“超生”的做法,遭到了村委会及他岳父母的坚决抵制。

  赵畈村村委会主任陈士强表示,因为没有结婚证、准生证和出生证明,政府出钱做了亲子鉴定才上了户口。“刘明举超生也没钱交罚款,生了老大、老二后,村里安排他妻子上了节育环,但刘明举来家里10多趟骚扰我,甚至还拿着刀威胁,又给取了。”

  刘明举的岳父母也向郑报融媒记者证实了这一点。“一般情况下,3个孩子就算多了,他们都生了4个了,咋养得起?不能再生了。”高福音表示,在女儿生下第4个孩子后,她带着女儿去了附近医院又上了节育环,然而几个月后被刘明举发现,大吵大闹。

▲刘明举

  ▲刘明举

  “他一来家里就找茬,当着我的面不停地打骂女儿。”高福音说,刘明举出手狠,除用棍子敲打,还会拿铁锨往女儿腿上铲,使女儿的腿上血迹斑斑,至今还留有一些疤痕。“我被逼得没法,就带着女儿又把环取了,他还得看了环才满意,简直不是人。”

  从2004年11月25日,至2017年2月18日,13年里,刘明举和妻子先后生育了5男3女一共8个孩子,让乡邻们瞠目结舌。

  那么,他们如何养育子女呢?

  刘明举说,老大刘东礼两岁时,经一个亲戚介绍,有人来“租借”孩子。对方是潢川人,表示自己要到城市里做点来钱快的“生意”,身边有小孩子做掩护好些,愿支付费用,刘明举明白对方意思,但他并未点破,“其实就是偷东西呗。”

  “我的孩子,人家替我养了,本来该给人家付钱才对,反过来还给我钱,多好的事儿!”刘明举说,这样也不用担心孩子再被拐了。于是,一条烟、两箱酒加上年底将付的400块钱,就成了老大一年的“租金”,“就这样,孩子‘干爹’‘干妈’骑着一辆摩托车把孩子带走了。”

  有了第一次,附近的“知情人”知道刘明举手里有孩子,就会自动找上门“谈生意”。

  老三刘东富、老四刘东有、老五刘东来、老六刘东家,均是刚过满月就被他“租”了出去。年“租金”也跟着行情走,从400元涨到了1000元、2000元、3000元、4000元。

▲放学回来,刘东礼会帮妈妈干点活

  ▲放学回来,刘东礼会帮妈妈干点活

  捆绑孩子,仅仅因无人照看?

  “孩子租出去后,他们过得好,比家里还强,到现在我也从不后悔!”对于“出租孩子”,刘明举“上了瘾”。他有几亩稻田,但因为种不好,收成很差,地也荒了。

  在13岁的刘东礼印象中,父母基本上不做饭,家里主要靠方便面生活,还有锅巴,“好多年了,一直是这样。”

  过些日子,刘明举就会去镇上买几箱方便面和锅巴回来,“这是主食,饿了就吃这个。”对于“出租孩子”的时间,刘明举记得倒也清楚,老大“租”了6年,老三4年半,老四6年,老五6年,老六6年,“孩子们一般在6岁左右就被送回来了。”

  “‘干妈’去偷东西时,我跟着。”刘东礼说,从记事时,“干爹”“干妈”常带他去不同的城市转悠,“‘干妈’又一次被商场里的人逮住了,我哭闹了一阵子,才放了人。”

  在靠“出租孩子”补充家用的光景里,刘明举也遇到过“惊心动魄”的事情。

  2016年秋天,警察找上门来,原来,他的一个“租户”秦某犯事被抓了,“办案民警让我来认领东来回去,要不她的‘干爹’就会被认定拐卖儿童,罪就大了。”他说,此事给了他一个警示。

  “老六刘东家租出去时间长了,几个春节都没回来。”刘明举说,孩子们一大,“租户”就少了。他说,不过,老七刘东闯(现3岁多),老八刘东财(现1岁多),有人曾出价过万,但他并未“出租”。对此,一些邻居分析,他应该是受到了警方的严重警告。

  刘明举说,“出租孩子”这些年,都是“租户”和他联系,他无法联系上这些人,甚至对方名字都不知道,送孩子回来时也不给他讲外面的事情,“我只关心孩子有没有伤,别被换了器官就行”。他说,“孩子们大了,很容易学坏,比如老六刘东家,就很调皮捣蛋。”

  8月2日中午,为教训孩子,刘明举用布条将5岁的刘东家五花大绑,捆在炎热的木板床上。此举被一个亲戚发现,因担心出事,她拍了一段视频并报警。很快地,这段视频在网络上疯传,一时舆论哗然。刘明举的解释是无人照看,怕孩子乱跑,掉入水塘或井里受伤。

▲刘明举会干些农活

  ▲刘明举会干些农活

  法院依法判决撤销父母监护权

  其实,不只是老六,除了俩女孩外,其他几个稍大的男孩都被他捆绑过。刘东礼说,“他有时把我捆绑到木板床上,有时捆绑到树上,有时还会吊起来,现在我看见他都害怕。”

  “捆绑、虐待孩子,令人不齿,也挑战人们的底线。”赵畈村委会主任陈士强告诉郑报融媒记者,令他们愤慨的是,在民警解救孩子的次日,刘东家再次被捆绑起来,他们只得再次报警。“他不听规劝,一意孤行,而且我们了解到,他之前多次殴打子女,影响恶劣。”

  对此,李少菊给予了证实。她表示,刘明举经常殴打孩子和自己。“一言不合就对我拳打脚踢。扇耳光、掐脖子、俩脚踹,这事情多了,我眼睛都给打肿了。家里有了麻烦都怨我,全部都是我的错,但出租孩子的钱,他一分也不给我花。”

  刘东有是老四,已去世3年多了。

  李少菊回忆,老四“租”出去6年,回来时已6岁多了,和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仅有两年半,她对不住孩子。李少菊母亲高福音说,“外孙在家里严重烫伤,但家里也拿不出太多钱,没得到很好的治疗,很痛惜。”

  捆绑视频被曝光后,赵畈村村委会向法院起诉,要求撤销刘明举夫妇对6个子女的监护人资格。对此,刘明举称,对村委会申请撤销他和妻子的监护人资格没有什么意见,但请求将最小的孩子留在身边自己照看,其余5个孩子同意由法院指定监护人。

  记者看到,商城县法院判决书显示,刘明举暴力伤害被监护人,严重损害了被监护人的身心健康;李少菊有智障型精神病,不具有监护能力。刘明举的父亲(母亲已故)和李少菊父母均年事已高,无力帮助照看孩子。因此,法院依法判决撤销刘明举、李少菊为6个子女的监护人资格,指定商城县民政局为6个孩子的监护人,“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商城县儿童福利院,孩子们的新家

  ▲商城县儿童福利院,孩子们的新家

  5个孩子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剥夺父母的监护权,在商城县还是首例,以前从未遇到过。”商城县民政局党组成员、工会主席顾芳楠告诉郑报融媒记者,接到商城县法院的判决书后,他们高度重视并迅速行动,目前,除了老大刘东礼暂住姥姥家外,其他5个孩子都已被送进了商水县儿童福利院。

  为了更好照料孩子,县政府已拨付10万元专项经费,并安排专人照看。

  “当初去赵畈村接孩子们时,一岁多的刘东财上身穿着薄棉袄,下身赤裸,很不搭配,令人心酸。”商城县儿童福利院院长陶志刚表示,将5个孩子陆续接到福利院后,他们首先给孩子们做了体检。

▲陶志刚带领孩子玩耍

  ▲陶志刚带领孩子玩耍

  “孩子身上很脏,给他们洗了澡,还做了必要治疗。”陶志刚说,现在两个孩子在县实验幼儿园上学,两个孩子在县第六小学,每天上下学有专人接送,“有奶喝,有肉吃,过得很开心,也适应了福利院生活”。郑报融媒记者和他们聊天时,孩子们都表示不愿意回家。

  对此,刘明举无可奈何,他去福利院探望过几次,认为孩子和他越来越疏远了。“在老家,几个孩子挤一张床,经常吃不饱饭,可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住得也好,他们当然都不愿意回去了。”他尴尬地笑了,不过还是希望把最小的孩子带回去,但这一要求遭到婉拒。

  刘明举说,现在妻子也回了娘家,让他很失落,“孩子们走了,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近年来发生了多起父母伤害子女事件,从保护未成年人角度,这个案件具有震慑和警示意义。”河南财政金融学院教授杨少伟表示,他很关注这个“捆绑孩子”事件,他认为,这显示了家长的愚昧和粗暴,“孩子不是家长的私有财产,作为未成年人,家长是他们的监护人,但民政部门在监护方面具有兜底责任。对家长不履行监护职责,应追究其法律责任。”

  杨少伟表示,从长远看,长期在福利院生活并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还是应回归家庭。他建议,应当继续细化监护人相关制度,比如健全儿童福利院制度,或者儿童父母的监护权被撤销后,允许其他想要孩子的家庭采用“寄养”等方式,便于孩子们更好地成长。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