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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神话和故乡的南阳

A-A+2016年5月27日08:31南阳 晚报评论

  梁 鸿

  2010年10月11日,梁庄的梁贤生在南阳去世。享年四十八岁。

  在南阳火化之后,贤生十三岁的儿子抱着骨灰盒回到梁庄。贤生的两个弟弟已经先回到梁庄,买好棺材,放在村南头的自留地里,等着贤生回来。

  人们都说,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来。只是,回到梁庄的地下去了。

  贤生是最早离开梁庄的人。那时候,我不到十岁。之后偶尔的见面都感觉像见神话人物一样。贤生穿着一件黄色的军大衣回来了,贤生带着一个洋气的城市姑娘回来了,贤生一家开着汽车回来了……贤生威风凛凛,我们充满敬畏,不敢近身。然后,慢慢地,贤生的姊妹们逐渐离开,最后,二叔二婶也离开了。梁庄所有人都在传说,贤生发大财了。贤生开大型批发部;贤生办出租车公司,拥有几十辆小轿车;贤生是黑社会头子;贤生黑道、白道通吃;贤生的兄弟姊妹都在南阳买了房买了车……围绕着贤生的一切无比神秘,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我脑海中扎下牢牢的根须。贤生,是梁庄最早的出走神话的缔造者,而他出走的那个神秘的、金光闪闪的地方就是——南阳。

  二十岁那年,我到南阳读书,那是我第一次去南阳。我惊讶地发现,那个传说中的城市只是一个破败、安静和悠远的小城。小巷纵横交织,深藏着秘密人生,中州路两边法国梧桐的叶子几乎伸到了路中央,散开的枝丫把整条路都覆盖住了。滨河路旁有一只十几米高的朱雀雕像,朱黑色,张着翅膀,伫立在那儿。傍晚时分,天光微暗,那只展翅欲飞却又凝神不动的朱雀散发着让人屏息的光华。

  有一天,我去卧龙岗看武侯祠,那武侯祠的朱红大门就在半坡上,怎么也爬不上去。一辆三轮车突然迎面而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一看,吓了一跳,那拉车的人竟然是贤生的大弟弟,贤义!他骑着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脸上还有一道黑的油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非常奇怪而陌生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分手了。陌生而茫然,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的。要知道,我们两家就隔着一道矮墙,整个童年少年天天都要见面说话,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当时各自的心态。之后回到梁庄,我听到的传说仍然是贤生家发财的故事,我没有把我在南阳遇到的情况给大家讲,从来没有,村里去南阳找过他们兄弟的人回来也没有讲过。我的记忆把和贤义的那次相遇过滤掉了,留下的仍然是贤生出走、全家发财的神话。

  也许,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神话,我担心这个神话被打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关贤生和贤生家的神话是梁庄的希望,而南阳,则是梁庄对外部世界想象的最远边界。

  多年以后,在异乡异地,当别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张口回答是南阳人时,才意识到,南阳,已经是我的故乡了。这个当年我思维最远端的金光闪闪的神话之地,当从另一空间看过来时,它竟是我的故乡,我的生活形态竟也被包含在它的形态之中。

  每次从北京回家,坐在火车上,空气从清凛干冷到湿润柔软,窗外的风景从寥廓萧瑟的原野、营养不良的小山包,逐渐转换为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平原时,我知道,南阳到了。那平原之上,总有一个个孤独的坟头,坟头上总有一棵孤零零的忧郁的柳树。而远处,则是一个个被树木掩映的村庄,沉默、朴素,却又舒展、自在。南阳,这个在童年记忆中荒寒闭塞的地方,竟然有点富饶、秀丽的南方的意味了,或者,那荒凉的印记只是严酷的生活所导致的选择性记忆。

  所有的故乡都是离开后才诞生的。今天,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时,它不是遥远的神话,而是自己的生长地,有时光流逝的共在感,有无数的生命细节融含其中,很难以置身事外的眼光来描述它。南阳,不只是一个城市,它依傍伏牛山脉,是一个典型的“圆形盆地”(周大新老师语),它有邓州这样宽阔平坦的农业县,有西峡这样山川秀丽、物产丰富的山区县,有淅川这样楚汉文化交汇的文化县,有内乡这样虽小但却有着“内乡县衙”这样重要的文物县,有诸葛亮、张仲景、张衡、刘秀、岑参等无数历史人物;它们还以碎片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显现它的魅力,那形态各异的恐龙蛋,还能演奏的战国编钟,浑圆飘逸的汉画,朴拙智慧的地动仪,甚至是梁庄邻村那个迟钝的土包(据说是霍去病的墓地),都因同在之情,而永恒存在。还有那条贯穿整个地区的长河,在内乡,它是“菊潭”,在邓州,它是“湍河”,在别的地段,它是“七里河”或其他种种名称,这条愤怒又温顺的、秀丽又破败的大河,在这盆地腹地流淌,日夜奔腾,犹如一道血管,以它的时畅时断测量着时代的变幻和风向。

  郦道元《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  

  在写作《中国在梁庄》时,我情不自禁地写下这样的话:“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

  这当然只是一个梦,是人类永恒向往的梦。从来没有桃花源,无论是城市、乡村、大地还是原野,总是在变化中向人类展现生活内在的残缺,就像第一次来到梦想中的遥远的神话之地,原来,只不过是如此家常、温馨的小城。在这座小城里,仍然有着悲欢离合的各样人生。就像贤生一家,在这城市,演绎一出梁庄人的悲欢离合。同时,也把梁庄的气质、精神,嵌入这座城市,改变或丰富着城市的色彩和形象。

  我在想,某一地方在成为“故乡”之时,也即它的存在之日。它终于成为让你产生情感的事物,那万千静默的风景,都因你的注视而拥有灵魂,不管它是街角的一个小店,路边一棵普通的树,还是那宏伟的建筑、悠久的历史。当你觉得你的灵魂和它产生真正的关联时,它才拥有真正的美丽。

  恰如南阳,它不因美丽而美丽,它因你的思念而美丽。

  梁鸿,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文学著作《神圣家族》。2012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获“《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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