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拆时没这事,一拆就全出来了”

  现在租住在陈光挥家小区的送水工,以前是李江沟的村民。他面色黝黑、不善言辞,“原先在现在中原启福(小区)那儿种地,种白菜萝卜,从来没想过打零工。”他“没地种闲不住”,前段时间在李江沟正在建的高档小区帮忙装车。只是很难有人会想到,这个高档小区里有6套房子写着这个装车工的名字。

  “6套房不算多,我们村有人家分了30套呢!”跟陈光挥住同一小区的罗老头说。2010年罗庄被拆后,他搬到这里住。

  他说的那户人家,给女儿1套房、老两口留两套、剩下27套都分给了两个儿子,“可孩子又要问了,爹妈死后房子给谁啊?”

  “亲兄弟、父子间争房产,每个村都有这种情况。”陈光挥拍摄的照片中,村民们在指挥部排着队等待协调解决纠纷。有的兄弟姊妹“未雨绸缪”,让硬朗的老父亲当场立下遗嘱;有的儿子“调虎离山”,骗母亲回家取身份证,趁机把她名下的房子落给了自己。

  “不拆的时候没这事,一拆就全出来了!”老罗痛心疾首地感慨。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与以往的生活作别,借着城市扩张的雄心,让原来“穷得裤子都穿不上的人”突然有了资产。“5天多了7辆新车”,址刘村拆迁时陈光挥“特意数的”,参加过拆迁的工作人员笑说“应该在赔偿组旁边开个4S店”。

  与陈光挥赶在拆迁前忙着拍照不同,人们赶在拆迁前夕紧锣密鼓地“创造美好生活”。他们雇来专业的“建房突击队”,一夜之间在原来的三层小楼上再起一层。这些只有红砖的建筑和原来的房屋一起,被6辆轰鸣着的挖掘机尽数扒倒,留下一地瓦砾。

  与此同时,在第一个拆迁的白庄,富丽堂皇的售楼处人头攒动,身着英伦范儿制服的保安只知道这里叫“正商花语里”。售楼处三年前还只是村口的小超市。售价最高的洋房别墅区曾经是石料工厂,难以过车的小路扩建成了双车道柏油路,横竖穿过整个小区,房屋均价达8000~9000元一平方米。

  恰逢陈光挥应邀去儿童福利院拍照,车子正经过一片巨大废墟。“晚上从这儿走都害怕。”同行的工作人员感慨道,随即又加上一句,“这里要建广电传媒中心。”事实上,已快被废墟包围的儿童福利院也正在选新址,其现在的位置正是规划中奥林匹克公园的所在地。

  截至2014年9月址刘村拆迁,中原区11个城中村已经拆除了8个。这里将建设包含4个中心、23个项目的“郑州西区市民公共文化服务区”。届时,市直机关、博物馆、传媒中心等将在此落户。整个工程从拆到建,斥资逾千亿元。

  很多人也因此一夜暴富。陈光挥在拍照的同时,也听来了不少“拆二代”的故事:以前开垃圾车的小伙子转身拿出60万元参加环塔拉力赛;一对夫妻拿上拆迁补偿款直奔香港豪掷12万元;还有的手握七八十万元去赌博,一晚上就输了4万元。“有的人突然钱多了不会打理,就使劲消费,钱花完了再卖套房。”

  陈光挥帮他们拍下了记忆里最后的光景

  陈光挥最先拍摄的小岗刘村,已完全建好,如今附近正在修地铁,紧挨着的陇海路高架桥去年通车横贯郑州,曾经被小岗刘村挡住的“断头路”也已打通,绕二环一周的快速公交一趟接一趟地跑着,急火火地摁着喇叭。

  在这路上还没多少机动车时,陈光挥曾爬上街对面的16层高楼,给即将拆迁的城中村俯拍了个毫无遮挡的全景。在摄于2007年的照片中,各种三四层上下的小楼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与周围城区整齐划一的楼房形成鲜明对比。

  半年前,陈光挥特意选了与当年相同的位置再次拍摄,40几层的大楼把镜头挡了个严严实实,威风凛凛地让人仰视。

  俯仰之间,小岗刘村已经建成了小岗刘新城,“啥都有啥都便宜”。“满溢香饺子馆”变成了“汉堡王”和“黄焖鸡米饭”,指着新开业的新玛特超市,陈光挥努力盖过车声告诉记者:“以前小岗刘的大门就在那儿!”

  罗老头也即将迈进新建的高楼,“再好也没家里好,中原万达那儿有一半的地都是我们村的!”他5年搬了两次家,村里有人最多搬了7次。“有30个老年人都回不去了!见着家里有七八十岁的,房东都说‘不租不租’,怕万一死在里边。”

  他们辗转不定的生活即将结束,罗庄安置房等接通水电即可回迁。按照政府要求,“50%的动迁群众”将在2015年实现回迁。刚刚拆迁的址刘村村民,则面临着3年的等待。

  “我年纪大了,一走就不一定能回来喽。”80多岁的孙老铁倚着墙坐在地上,伸着两手,皱着脸对陈光挥说。整个址刘村只剩下孙老铁兄弟了,老哥俩儿分别坐在自家房前,从穿风衣坐到穿棉袄,从戴解放帽坐到戴毛线帽,拗不过父亲的儿子只得每天来给老头儿送饭。

  村委会副主任刘广伍曾一遍又一遍给舍不得走的老人描述拆迁的好处,可他自己到现在“一做梦都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每次从址刘村走过,刘广伍都还要往自己家的位置看看,门口尚未推倒的两棵白玉兰是仅存的标志物。

  那片如今布满残砖断瓦的土地,将在2015年开春招标清理,散布在田间地头的祖坟也要统一迁移到公墓,这里将作为储备土地用来招商引资。与之隔四环相望的对面土地,已经引进了一个很大的建材家居市场,原来的一片麦地建起了公务员小区。

  “现在不好受,将来回迁到一块儿就又好了,毕竟还是我们村的地方。”坐在郑州市一间茶馆的包间里,摆弄着扑克牌的村民绽开了笑容。

  他们更愿回忆村子以前的样子。“我家门口有棵柿子树,”一个开锻钢厂的村民露出陶醉的神情,“一闭上眼睛,整个村子就还是那样的在那呢,一草一木,谁家大门啥样,都在脑子里呢,一辈子也没不了。”

  陈光挥则帮他们拍下了他们记忆里的最后的光景:门窗尽去的屋里,墙上贴着喜字、地上扔着灯笼;有的柜门大开,香烛散落一地,没有摘走的领袖画像上书“福泽万民”。被丢弃的狗成群结队,无家可归。原本各家供着的佛像,拆迁后无处安置,被送到了村里的土地庙。办公桌大小的香台子中间坐着土地爷,周围如来、观音、关公像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看起来像在开会一样。

  罗老头作为城里人的新生活即将开始,只是一闲下来,他偶尔会纳闷儿:“拆迁完是整齐了,可我们城中村不也是一种文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