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席卷西方世界的金融危机,打破了原先社会的正常链条,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人们对学历文凭的信仰,影响了对专业教育的价值判断。
●我们能不能问自己一句:难道学什么专业、拿什么文凭只是为稻粱谋?读书,应该有超越获得一份工作的价值意义存在。
解放观点:最近有媒体报道,国内大学连续两年就业率低于60%的专业,将调减招生计划直至停招。专业的存在价值,是否只能通过市场价值来体现,引发了不少争论。耐人寻味的是,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面对年轻大学毕业生中失业者队伍不断壮大,美国人最近也在探讨:文凭学位到底还值多少钱?对此,您怎么看?
俞吾金: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确看到:有些人没什么文凭,甚至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凭着自己的发奋努力或对社会潜规则的了解和运作,积累了很多财富。而反观那些学生时代的佼佼者,在职业发展上往往不理想,成就远低于社会预期。包括西方,如今哪怕名校出身,也无法保障一份光鲜的工作。主要还是因为这场席卷西方世界的金融危机,打破了原先社会的正常链条,导致社会出现种种非常态反应,无法按照原先社会常态提供就业机会。这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人们对学历文凭的信念,影响了他们对专业教育的价值判断。
但在我看来,认为专业、学历该对就业负责的观点,以为毕业了就能安安全全地找到一份工作的想法,本质上仍然从属于计划经济的思维方式。我们固然应该对教育体制进行反思,但这不等于说,一切都应该被安排好;我们当然要对就业队伍中的弱势人群提供相应保障,但不能因此就牺牲优胜劣汰的竞争原则。如果把这个逻辑关系理顺,人们的心态或许会平和得多。
解放观点:这个时代对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评价标准,似乎是工具理性正逐渐掩盖价值理性。
俞吾金:可以说,世人皆关心 “用”,而国人尤甚,所以实用理性在国人的思维中拥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 “用”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就出现了,最初的字形就像把一根有分叉的树枝搁在一个架子上。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听到这样的话,比如“道德多少钱一斤” “哲学派什么用场”“文凭有什么用”等等。
实用理性在中国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与之相比,希腊文明一开始就崇拜抽象的理念王国。从柏拉图开始,西方人认为,只有概念构成的静止王国才是可靠的,而不断变动的具体事物则是不可靠的。比如猫作为一个概念可以永远存在下去,但是一只具体的猫,活了几年就死掉了。柏拉图创造了一个静止的世界,也影响了西方世界对抽象理念的崇拜。但中国人不是这样,我们是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这个民族能生存下去,可以抛弃任何教条式的原则和理念,不断改换方向,这也是中华文明能够源远流长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里面也是强调一个 “用”字,所以对实用理性不能简单否定。作为一种价值导向,我们既要肯定其中蕴含的合理成分,也要看到实用理性可能导致的近视与狭隘——如果只强调一个 “用”字,它会让人难辨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
因此,应该确立我们要创造价值理性,以更高的、更长远的价值标准,以对传统文化的自觉反思和领悟,来提升实用理性。而不是一遇到挫折就生出种种 “无用”的悲观论调,甚至全盘否定。我们能不能问自己一句:难道学什么专业、拿什么文凭只是为稻粱谋?读书,应该有超越获得一份工作的价值意义存在。
解放观点:但如果市场价值都不能体现,还有所谓的价值吗?
俞吾金:我们容易走入这样一个误区,对社会的情绪和抱怨往往掩盖了对个体的认真审视。如果真的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那么毕业以后,所有工作单位的门都会向他打开。因为对很多行业来说,这是一个竞争的年代,但更是一个人才重新洗牌的年代,为了站稳脚跟,大家都想吸引人才。今天早已不是方鸿渐们所在的时代,单靠履历表已经无法建立信任感。但真正出色的人才,总能让人眼前一亮。只要一个社会还是在正常状态下运行,即便那些有天赋的人暂时碰壁,也总有出头之日。中国人不是有个形象的比喻?你把针放在一个布包里面,脑袋总要露出来的。
今天我们的问题是,这个社会还是模仿性人才太多,而独创性人才太少。后者往往容易争取到非常难得的关键性岗位,因此获得高薪报酬,但也付出高昂代价,可能是无休止的加班、高强度的工作压力、激烈的竞争环境、过早的华发满头……人们在眼热这些高薪职业的同时,恐怕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承受能力。真正存在就业困难的,其实大多还是因为没有特别才能,高难攀低不就。
我上课的时候常跟学生们讲:我不是要挫伤你们的积极性,但是你们得认真想一想,全世界一流的名牌大学每年培养了多少学生,其中又有多少是出类拔萃的?真的数量很少,不要说一般的大学了。所以进了大学千万不要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今后会如何如何。如果不努力,仍然可能默默无闻。在国外,名牌大学毕业开出租车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他们不像我们劳动等级观念那么严重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张文凭的确算不了什么,还是要看一个人进入社会、走上工作岗位,能否做出一番成绩。其实于个人而言,就业、工作本身就是一种技能的展现,是综合才华的体现。即便如今国外出现这样一种倾向,我们也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解放观点:您本人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当年流行的是 “知识改变命运”,而现在却是 “文凭还值多少钱”,对比之下您有怎样的感受?
俞吾金:和今天的年轻人相比,我们可能多了一份理想主义。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特点,权利意识比较强,考虑个人会更多一些。但这并不是缺点,关键看这个社会能否有一个比较好的导向对其进行引导。现在的年轻人之所以对读书的价值会产生困惑和疑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方面,做得还不够。
众所周知,全世界范围内,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拿工资最高的地方是香港。所以在香港,一个高级职位往往有几百人竞争,而且大多拥有高学历和名校背景。一个社会对知识的优待,尽管会带来竞争激烈,但是也形成人才集聚。反观我们,社会价值导向还是摆脱不了官本位。所以大学生毕业之后,才会蜂拥去考公务员。我想,如果我们能对有识之士更加优待,那么所谓的新读书无用论也就不会有市场。